就學就業結婚生子彷彿是那個年代多數人成長的固定生涯模式,每個階段開始我們會認識一些人,每個階段結束我們會離開一些人,有些人會從這個階段延續到下一個階段,甚至橫跨更多人生階段,但終究會面對著離別,老鄒就這樣離開我的高中生活圈,往後再也沒有參與我的人生,那個年代沒有手機沒有社交軟體,每一個階段就自然淘汰,我汰人人,人人汰我,曾經有篇報導說現代的社交軟體有個壞處,本來是階段性會自動離開的人一直被強迫拘留在通訊錄上,熱情不再又聊不出新火花,只有彼此尷尬又彼此猜忌的社交,幻作一個個圖示勉強虛應。
當兵的時候我跟學妹分手了,她寫給我一封信說她要結婚,我小氣的沒有回信沒有挽回沒有祝福,心裏充滿難過,軍中把這種事情俗稱為兵變,有人會心情大受影響作出許多不可理喻的事情,我平凡度日獨自承受孤獨,那些當兵的同袍也是一個階段的人生圈圈,其中也有特別要好的,我只告訴少數幾個人,把它當作笑話說說,那個年代很流行磁帶放音機和收音機,比後來的隨身聽更大一些些,軍中營舍內有娛樂的音響設備,但個人無法帶這種東西進去,好在可以攜帶卡式磁帶進入營區,我買盜版的西洋老歌精選,反覆的聆聽 A Dear John Letter ,同袍常把我的卡帶抽換成閩南歌曲,他們喜歡聽舞女、車站、愛拚才會贏等。
我仍然是五音不全,沒辦法帶頭領唱軍歌,軍中也有不乏像阿寬那樣音準極強的人,聽過一次教唱就學會軍中專用的歌曲,也有喜歡搞笑的同袍可以把各種軍中背誦的口訣套用包青天的曲唱出來,這時候我發現一件事情就是我們的國歌有點小問題,也許作曲者沒有考慮到普羅大眾的唱歌能耐,其中有一小段音域過高,只有極其少數阿兵哥能唱出來其餘的都在合音或降階含混過去,即使像我這樣爛的音樂素養,也能聽出每次負責教唱的副連長在唱國歌唱到這段時破嗓,我也想起高中樂隊有個吹奏大喇叭的小胖吹到這部分時卡關一口氣提不上去,甚至手忙腳亂出現叭咘的聲音,引起全校哄堂大笑,朝會嚴肅唱國歌的氣氛頓時輕鬆不少,據前排個子矮小的同學說連校長都不由得露出微笑。
A Dear John Letter 的獨白我在盜版附贈的歌詞中找到了,這首歌真的很特別,女聲唱歌的主要部分在前段,後段竟成變成背景音樂,男聲獨白部分變成主要部分,老鄒對有興趣的部分是很有幹勁地,他一定知道男生獨白是什麼意思了,這首歌說不定女聲與男聲部分他都能朗朗上口,他跟大他三歲的女朋友....說實在我是不太看好的,那天晚上他也看出我的疑慮,所以他才說出那番話,我刻板的認為多數女生心理上會比男生更成熟,學妹看出我們之間沒有未來所以她寫了一封信表示分手,也許這只是一封試探的信,也許這是真實的狀況,我沒有回應把猜測的悲傷留在過去不辨真偽。
我不知道那時怎麼沒抄下他新家的地址和電話,或許有抄但我總是有大而化之的個性隨手放置,更糟糕的是我常抄了地址和電話沒有寫姓名的習慣,久了也忘記是誰的,或許那一晚揮手再見後,他有打電話給我,我家人沒有告知,或許他之後還有來找我只是我不在,就這樣錯過一次次的見面,直到我們各自運行的人生軌道,越離越遠不再有交集。
爾後工作坐火車時我偶而也會想起當年那個站在月台的前端帥氣挺拔顧盼自若的高中生,隨著時間過去,火車站關閉了後門,沒有剪票員改成用磁卡自動扣款,火車廁所有了自動感應沖水化糞池看不見鐵軌了,我也不能再肆無忌憚地看著漂亮的女學生,那會變成令人嫌惡的電車癡漢,我只能安份抱著胸閉眼低頭小睡。
時光荏苒我被迫調職到一家銀行的分行任職,這期間我一直飽受職場的霸凌,我餓著肚子到八點要下班,一個非我直屬的主管仍把我叫去訓話半個小時,而且不止一次他要堵的人就是工作進度落後的我,我血糖低的快昏厥沒聽進去他正在說什麼,只看到醜陋的他嘴巴不停的蠕動,他可以報加班費卻把工作時間浪費在教訓我的身上,我猜是我的保障薪水引發他的不滿,所以他濫用職權進行無意義而重複的訓話,聽說他是軍人出身的,不知怎樣的一個機遇轉職進了銀行,所以訓話模式也是同個套路不停的迴圈不停地自顧自生氣,完全不顧對方的反應,簡單的說就是拖時間耍官威而已,那個年代沒有流行職場霸凌的舉報,不然我真的會去舉報他,
斷了他本來就機會渺茫的升官前途,某一間分行的襄理因為承受不住職場壓力,丟下妻子與年幼的子女投海自盡,銀行福利組織發動捐款時我還有響應,我能深刻的體會到他的無奈與難堪,畢竟拋棄自己所愛之人,這中間到底已累積了多大的怨恨才以死明志。
某一次查詢客戶身分證資料的時候,剛好客戶資料與老鄒諧音相同,所以我靈機一動打上老鄒的名字,這是以姓名查詢客戶身分證與及銀行來往資料,客戶不能在銀行內申請太多的帳戶,會被金融監管單位認為有洗錢的嫌疑可能,這還在我使用銀行系統的權限之內,不是個資法的濫用,那個年代也不流行個人資料保護法的重視,所以銀行都一直亂打行銷電話給客戶,弄得客戶不堪其擾非常火大,明知道行銷電話效果微乎其微,上頭還是很迷信這套戰略,只要一個上當其他九十九個白打也是拜節費電話所賜很划算,或許銀行與電信公司的狼狽為奸肆無忌憚是後來詐騙電話能有樣學樣橫行無阻的濫觴。
老鄒的資料戶籍是在C 地出生年月日比我大幾個月,所以我確定是他沒錯,他是薪資轉帳戶申請快一年後銷戶,公司名稱、聯絡電話、聯絡住址是在T 地,表示他曾在 T 地有生活痕跡,銷戶後餘額當然是 0 我注意到他是已婚狀態,這舊資料已近十年,所以除了戶籍地外幾乎沒有價值,在社交軟體上也沒找到過他的名字,他都取笑我跟學妹通信了,應該不會跟人用社交軟體打字聯絡,他應該是老派的當面說話或使用電話聯絡的慵懶型人物,在谷歌大神幫助下也無法找到他的存在,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找他,命運的分手信早就在N年前已經寫好,故人不復故人,我曾一度思索再見是需要什麼樣的理由?
再見這個字含有離別與相聚兩個意義,我能相信的是第一眼看到他那燦爛的笑容,我便覺得他是一個值得終生交往的朋友,可惜我們並沒有一直參與對方的生活,他不是一個幫忙出主意的好傢伙,也不是一個人生導師,卻是一個體貼入微的暖心者,很多同學對他的評價是愛睡懶覺還有人畜無害,我覺得他存在感像聖誕樹上的明滅燈泡,不注意時出現,注意時消失,明知道是規律節奏,卻還有意外的閃爍變化。
時光荏苒這幾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了,我突然變得非常懷舊,母親逝去後,我憑著年幼聽她所說過的印象去尋找她以前的舊居,其實童年時更早逝去的父親也曾說過他在這個山間極小的城鎮上就職過,兩個未來會相遇的人,居然曾在這裡有前後生活軌跡的交集,這是何等奇妙的緣分際遇,可惜母親從未帶我來這個地方,我只聽說舊居就在天主堂的下面不遠處,我來到這個地方順著教堂往下走,這是我母親曾經走過的地方,我也在城鎮上的鄉公所和農會蹓躂,那是我父親曾經走過的地方,走一模一樣的路只是時間把我們三個人切割成無法鑄合的不同歷程。
我去過老鄒的戶籍地沒有按鈴探訪,一個外出的小女孩年紀不像是老鄒的女兒,時間上老鄒的父親早已不在人世了,這房產最後是留給那個子女?他們是否已賣掉搬走?都是一個疑問,我竟然沒有勇氣重拾已經過往多年的情誼,彷彿物是人非近鄉情怯般放棄探索,我真的不想得到失望的消息打擊脆弱的心靈,另一方面我又異常矛盾的去老鄒半山腰的老家,那裏已經被整頓成建築物和停車場,附近的村落還保留有當年的舊屋,我向一些人打探鄒家的消息,他們有的是後來搬來的,有的是當地的第三代,對塵封的往事一無所知,我在時間的切割中剩下緬懷,奢想鑄合過往卻無能為力。
因為身體上的病痛我不得不前往區域大醫院就醫並做深層的檢驗,沒想到在這裡竟然可能是我與老鄒最後交集的地方,醫院的住院名單上因為個資法保護,姓名中間是隱瞞的,但加護病房卻是全名,我不知道這是醫院的疏忽還是方便家屬的貼心,總而言之我看到觸目驚心的名字,我茫然的看著告示牌真心希望這是另一個人,加護病房有限制探視時間,有限制進入人數,只允許病人家屬進入,一個有門禁管制的區域不是我能任意到達的地方,非探視時間那裏空無一人,我甚至懷疑醫護人員另走秘密通道進出。
幾天後趁著拿檢驗報告的空檔,我再度查看加護病房的名單,老鄒的名字已經不在上面,也不在有遮蔽字的住院名單上,我不死心地抽號碼牌問櫃台人員,櫃台小姐只是冷冷地說他已經離開了醫院,至於是何種狀況她基於保護病患個人隱私無可奉告,我吃了一個冷冷的閉門羹,跟她糾纏不會有結果,只好悻悻然的去診間報到,本來這只是回診醫師跟我說明檢驗報告的內容,以前每次醫師只提醒我要注意哪些病理狀況,沒想到這次他卻很嚴肅地說這次檢驗結果的嚴重性,我聽完後如五雷轟頂,我一路失神又無助的回家,腦中不斷思索著再見究竟是離別還是相聚?